亦虹:堂堂大写人——遭遇强迫失踪的人权活动家孙文广

荣成位于胶东半岛东部,与韩国、日本隔海相望。荣成成山头,又名“天尽头”,是中国大陆伸向海洋的最东端,也是中国大陆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

遭遇强迫失踪逾两年零八个月的孙文广教授,就出生在这里。

清代的《荣成县志》,描述当地人   “性皆旷直,尤有古风,凡所施为,质多文少。”

荣成人的性格特点,与他们的生存方式不无关系。荣成三面环海,海岸线长达五百公里,当地人祖祖辈辈以打鱼为生。成山头附近海域,水表温度低,海流复杂,天气变化多端。渔民船小器陋,出海殊为不易。船老大须勇敢果断,坚定沉着,其他人也得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孙文广教授有荣成人的耿直,荣成人的执着,荣成人的顽强,和荣成人的豪爽。我无缘与孙文广教授面谈,但有幸在2013年10月跟他通过一次电话。七年半过去了,他坦诚的话语和洪亮的声音,依然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 走出误区

孙文广出生于1934年,父亲是国军海军军官,长兄是国民政府官员。1949年,孙文广的父亲和长兄,跟随国军离开大陆,去往台湾。

五十年代初,共产党对这样的家庭实行统战政策。孙文广从高三享受助学金,直到大学毕业。他因此对共产党怀有感恩之情。

1956年,就读山东大学物理系的孙文广,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1957年,任班级团支部书记的孙文广,在党总支的动员下,投身反右运动,批判同班同学沈荣鑫和王文诚的“反党”罪行。沈荣鑫和王文诚被打成右派,发配农村。

1960年,在山大任教的孙文广被打成右倾分子。他接连被批斗被侮辱,却始终得不到辩解的机会。这时,他想起了沈荣鑫和王文诚,想起了他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他感到自己很对不起他们。

孙文广在四清中再次受到批判。在文革中,他被关进牛棚,后来两次坐牢。在关押中,孙文广思考过往,反省自己。他为自己反右时的言行忏悔,希望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孙文广写道:

“1967年1月我从看守所回到学校,看到一些我的右派老师,被关押在学校中的劳改队。我写了一份大字报,为他们鸣冤叫屈,贴在了学校的大门口。第二年‘清队’,这份大字报被定为‘鼓动右派翻天’,我再次被关进牛棚,受到严刑拷打。

“后来我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七年。监狱中我进一步回顾反省,终于认识了一些大是大非。刑满释放,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同时发出两封信,一封给家中报平安,一封给被我批判过的王文诚同学,向他表示道歉,这也是我在监狱中忏悔的结果,这封信是在监狱中打好了草稿的。

“1982年我平反返回山东大学,直到现在还和两位‘右派’同学保持联系。1997年我们同学毕业40周年,在山东大学重新聚首,使我有机会对他们当面表示歉意。

“今天回想起来,我当年成了反右积极分子,关键是自己缺少独立思考,没有认真地解读历史,没有实地考察社会,不了解发达国家的现状,对人类普世的价值观缺少认知,对共产党也缺少深刻的认识。我希望自己的经历能给现在的青年人提供借鉴。”

1982年,孙文广平反,回山大物理系任教。3年后,他转入山大管理系,相继担任副教授,教授,副主任。山大经济信息管理系成立后,孙文广任系主任。

1988年,孙文广通过竞选,兼任山大工会副主席,同年任济南市政协委员,并参加“中国民主建国会”。退休之前,孙文广是中国民主建国会省委委员,也是中国民主建国会山大支部副主任委员。

(二)献身自由

孙文广教授1994年10月退休。从那时起,他将自己时间和精力,全部献给了中国人权事业。下面是他退休以后所做的部分工作,以及付出的代价:

2001年在台湾发表《我戴着镣铐狱中写上书》。

2002年公开抗议刘荻被拘捕;在香港出版《狱中上书中共中央》。

2004年在香港出版《百年祸国——从毛泽东到江泽民》;去香港参加悼念六四烛光晚会。

2005年被中共禁止出境。

2006年在香港出版《呼唤自由》;抗议监禁高智晟;六四前准备去天安门,在前往北京的火车上被截回,并被强迫失踪。

2007年11月,参加济南市历城区人大代表选举,遭到校方和当局的阻挠。

2008年参加《零八宪章》首批联署。

2009年抗议中共非法绑架刘晓波。清明节前往济南英雄山悼念赵紫阳,遭到跟踪和袭击,四根肋骨被踢断,脊髓、头部多处受伤。

2010年在香港出版《逆风33年–1977年后的专政与宪政》。

2011年11月,参加济南市历城区人大代表选举,遭到济南公安和山大校方的阻挠和破坏。

2012年在香港出版《参选纪实》。

2013年呼吁各界支持夏业良教授;宣布参选山东省济南市历城区人大代表,被长期软禁。

2014年至2017年,继续写作,继续组织济南六四纪念活动,多次被绑架,被软禁,被强迫失踪。

2018年3月起被山大停发教授退休金,退休待遇降五级。

2018年5月3日,因组织纪念六四29周年,被山东国保抓走羁押43天。

2018年8月2日,孙文广教授在家中接受美国之音采访,被强迫失踪。至今音讯全无。

(三)纪念六四

2005年,孙文广教授到北京与刘荻等人前往天安门广场凭吊亡灵。

2006年六四前夕,孙文广教授发表了两篇文章:《六四我要去天安门广场朝圣》和《纪念六四重在行动》。他公开宣布,天安门广场是中国民主之圣地,今年六四,他要去那里祭奠当年为自由和民主而献身的先驱烈士,朝拜1989年中国的民主运动中心,缅怀当年民主运动的事迹。

他说:悼念六四,重在行动,除了写文章,也应考虑其他切实的行动。

6月3日早晨,孙文广教授登上济南到北京的列车。列车乘警将他押到餐车,下车后等待他的,是北京铁路公安处的警察。

6月3日上午,济南警方一行六人赶到北京,将孙文广教授押往济南。车到济南已是深夜,警察不放孙文广教授回家,而是将他带到派出所。从6月3日中午12点到6月4日凌晨3点,孙文广教授被警察扣押了16个小时。

临行前,孙文广教授作好了被捕的准备,他说:”如果在6月4日下午6点40分之前,我还不能到达广场,说明可能是遇到了无法排出的事故,或者遇到了非法绑架和拘捕。不管遇到什么样地打压,本人将坚持非暴力主义。”

从2009年起,孙文广教授每年组织山东济南悼念六四聚会,要求为六四平反。悼念活动在网上公开报导。

(四)勉励后进

2013年10月,我拨打了孙文广教授的座机。

电话接通了,我自报家门,跟孙文广教授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孙文广教授突然问:“你是怎么打进来的?”

我笑了:“孙老师你放心,我不是探子。看到你文章下面的两个电话号码,我就拨打了你的座机。0531,我太熟悉了。我也不敢相信,居然一下子就拨通了。”

“我知道你不是。我听得出来。只是,我的电话很难打,朋友常常打不进来,即使接通了,也有很多噪音,断断续续的。今天这么清楚,很奇怪。”

“也许监听的人困了呢”, 我笑道,“或者,监听的人看到这个号码,觉得陌生,放它进来,好看看谁打的。不干扰,才能听清楚我们说什么呀。”

在我们的通话中,孙文广教授没有提及他个人所遭受的迫害。他声音洪亮,开朗健谈,也不乏幽默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单从他讲话的语气与内容,我肯定不会想到,就在刚刚过去的那几个月,他遭遇过绑架、殴打,和强迫失踪。我们通话那天,六四纪念日已经过去近五个月,警车仍然24小时侯在楼外。

我告诉孙文广教授:我感谢他为中国的民主、自由和人权所做的努力,钦佩他在这个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智慧,他的工作,对年轻一代,也是一个激励。

孙文广教授诚恳地说:中国的未来,在年轻人身上。他说,他会跟年轻人一起努力。

挂断电话前,我对孙文广教授说,我会给他写邮件,也会继续给他打电话。孙文广教授说,朋友发的邮件,他常常收不到,如果收到,他一定回复。

我给孙文广教授写了一封邮件。

没有回复。

我拨打孙文广教授的座机和手机。

再也没有接通。

(五)强迫失踪

2018年8月2日,孙文广教授作为美国之音的特邀嘉宾,参加了《热点话题》的讨论。

题目是, “国内愤慨国外猜疑,撒币外交为何不得人心”

孙文广教授在节目中说:“(中国)老百姓很穷。我们不要到非洲去撒钱。这个撒钱,对国家,对社会,都没有好处。”

七八个警察破门而入。

孙文广教授对试图阻止他讲话的警察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跟你说,你到我家来是犯法的。我有我的言论自由!”

电话被切断。孙文广教授和他的妻子韩培顺医生被警察强行带走。

从2018年8月2日,直到今天,2021年的4月30号,孙文广教授的亲人朋友,仍然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的手机和其他通讯工具,显然都被抢走。没有人知道他们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他们与外界失联,已逾两年零八个月!

这种做法,叫做强迫失踪。

强迫失踪被用来散布恐惧。强迫失踪的受害者经常遭受酷刑并担忧生命安全。他们无法受到法律的保护,他们被剥夺了所有权利。

联合国大会1992年12月18日通过了《保护所有人免遭强迫失踪国际公约》。公约指出,强迫失踪是一项罪行,且在国际法界定的某些情况下,构成危害人类罪。

中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中国也是《保护所有人免遭强迫失踪国际公约》的缔约国。

《被强迫失踪或非自愿失踪问题》这样写道:

“一些人来了。他们强行进入一个家庭的住宅,无论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论是富人的住所还是穷人的陋室茅舍。他们不管白天黑夜随时到来,通常穿着便衣,有时穿着制服,总是携带着武器。他们不说明任何理由,不出示任何逮捕证,通常也不说明他们的身份或他们所代表的机关,他们把家庭的一位或若干位成员拖向汽车, 必要时在这过程中使用暴力”

“这往往是导致严重侵犯人权罪—— 被强迫失踪或非自愿失踪的第一幕。

“根据人权大会 1992 年 12 月 18 日宣布的《保护所有人免遭强迫失踪国际公约》,在出现下列情况时即构成强迫失踪行为:违反其本人的意愿而予以逮捕、拘留或绑架,或剥夺他们的自由,随后又拒绝透露有关人员的命运或下落,或拒绝承认剥夺了他们的自由,结果将这些人置于法律保护之外。”

(六) 好妻子韩培顺医生

2009年清明节,孙文广教授遭遇便衣袭击,肋骨被打断四根,头部多处受伤。通话时,我问及孙文广教授他身体的恢复情况。

他告诉我不要担心。他说:“我有一位好大夫。”

这位好大夫, 就是孙文广教授的妻子韩培顺医生。她理解丈夫,尊重丈夫,并在孙文广教授被强迫失踪时,公开向中共抗议。

2018年8月2日,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同时被强迫失踪。

软禁人权活动人士的伴侣,是中共流氓本质最恶劣的表现之一。刘晓波的妻子刘霞被软禁八年之久。余文生的妻子许艳,王全璋的妻子李文足,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这几年,中共更是加强了对人权活动人士伴侣的打压力度。人权活动人士的伴侣被非法逮捕被强迫失踪,屡见不鲜。耿潇男的丈夫秦真,被以非法经营罪逮捕,许志永的女友李翘楚,在接受外媒采访并披露许志永遭受酷刑的情况后,被捕入狱。

就我所知,在中国大陆,韩培顺医生是目前年龄最大的人权活动人士家属。她常年与孙文广教授一起被软禁,屡次与孙文广教授一起被强迫失踪。这次中共对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施加的超过两年零八个月的强迫失踪,更是令人发指。

很多中国人权活动人士呼吁中共当局还给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自由。美国之音、美国国会中国经济与安全审查委员会主席史密斯、佛罗里达参议员鲁比奥、美国人权捍卫组织发起人卡斯特,均敦促中国政府立即无条件释放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

两年零八个月过去了。迄今为止,所有的呼吁和抗议,都如泥牛入海。

中共的算盘,是让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在长期被强迫失踪中,逐渐被公众遗忘。

但是,仍有很多人在关注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被失踪事件。这次请愿,两周之内有近500人在请愿书上签字。到2021年5月12日,请愿人数达1681人。

(七)我们能够做什么

孙文广教授坚持真理,拒绝谎言,虽遭受迫害,仍矢志不渝。

我们能做的,首先是坚持真理,拒绝谎言。

其次,请在“FREE Chinese Human Rights Activist Professor Sun Wenguang  释放中国人权活动家孙文广教授”的请愿书上签字(请看附录1)。

如果可能,请给自己所在州的参议员、自己所在地的众议员打电话,请求他们关注孙文广教授、韩培顺医生、张展律师和王怡牧师,请求他们关注日益恶化的中国人权状况。

如果可能,请与自己的朋友讨论孙文广教授和韩培顺医生被失踪事件,请他们给参议员、众议员打电话,敦促参议员、众议员关注孙文广教授、韩培顺医生、张展律师和王怡牧师,敦促参议员、众议员关注日益恶化的中国人权状况。

(八)向孙文广等人权活动人士及其伴侣致敬

苏联垮台时,习近平曾经感慨,“(苏共)竟无一人是男儿”。习近平认为,苏联解体,是因为苏共党员“理想信念荡然无存”。他不能理解,苏联解体,是人类反抗奴役、追求自由的伟大战役,在前苏联战场的胜利。他将谬误当真理、将僵尸当偶像,颟顸无能、气量褊狭、残酷暴虐、践踏文明。他将中国的人权状况,推向1978年以来最黑暗的时期。

缺失了人文教育的习近平并不懂得,人的自由是天赋人权,人的尊严不容侵犯。习近平上任之初,不少人对他寄予厚望,因为他的父亲习仲勋,被毛泽东剥夺自由16年,复出后成为相对开明的中共官员。孰料这个喝过狼奶的不肖之子,效法的并非其良知未泯的生父习仲勋,而是他的精神之父,残忍狡诈的大独裁者毛泽东。

掌握着海盗之船的习近平不能明白,被强迫失踪的孙文广、韩培顺、高智晟、王全璋,许志永,被非法抓捕的张展、王怡、耿萧男、黎智英、黄之锋,李翘楚…..他们正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优秀的儿女。为了民主自由的理想,他们放弃了宁静的生活,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海盗之船之钢齿铁轮去抗衡。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不能进入自己为之努力的“应许之地”,但是他们的努力,绝不会白费!

向孙文广、韩培顺、高智晟、王全璋,许志永、张展、王怡、耿萧男、黎智英、黄之锋,李翘楚致敬!向所有人权活动人士,以及他们坚强不屈的伴侣们致敬!

请允许我以韩培顺医生的诗《赞民主维权斗士》来结束本文:

殷殷喋血文,

拳拳报国心。

铮铮铁铸骨,

堂堂大写人。

附录 1: “FREE Chinese Human Rights Activist Professor Sun Wenguang  释放中国人权活动家孙文广教授” 请愿链接

附录 2:《孙文广文集》

附录 3:《保护所有人免遭强迫失踪国际公约》

附录 4:《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 第二章 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

北卡教堂山, 2021年4月30日

本文转自亦虹文集

Leave a comment

Design a site like this with WordPress.com
Get started